自从六年前有了汽车之后，这还是头一回坐公共汽车。

因为有事出去，我在罗门上了一辆13路公交车。车子的后面都坐满了人，我选了一个司机后面的座位坐了下来。

汽车到达下一站，上来一位老人，我让了座。老人说声谢谢，入了座。过了两站，老人下了车，我仍旧坐回原来的位置。

又过了一站，又上来一位老人。老人年纪有点大，我又让了座。老人也很客气地道谢后入座。这时车上已经比较拥挤，下一站快到时，我发现有人在用力地扯我的胳膊。我扭头一看，原来是我给让座的那位老人，他一边站起来，一边指着他坐的那个座位。我明白他的意思，他到站了，又唯恐别人占了他的位置，所以仍旧要把我先前让给他的座位“还”给我。老人热情地把我扯到他的身边后，才完全站起身来。他看着我坐下后，放心地挤出人群站到了下车门前。

这个老人的“报恩”行为，使得我心里有点暖。

车内人头攒动，车外人来人往，在这个不冷不热的天气里漫漶出别样的温度。

车子继续摇摇摆摆地向前，下一站，又上来一位老人。老人看上去确实有点“老”，已经呈现出老到骨髓里的味道。老人弯着瘦弱的身体，趔趔趄趄地径直走到下车门前，靠着一个椅子背颤巍巍地地站立着。老人孱弱的身躯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，在汽车里不由自主地晃动着，像一片随时会飘出车窗的枯叶。

可奇怪的是，这个老人上了车之后并没有左右扫视寻找座位，他似乎早料到了这个时候上车是没有座位的。但他似乎也并没有寻求别人给他让座的意思，而是很自然地走到了离下车门最近的一个位置——站着。

他背对着我，他佝偻的背影如一扇年久失修的柴门，在一个被人嚼得生厌的陈年故事里上下沉浮。

我不忍心。

我伸出手碰一碰他，他嶙峋的背转了过来，狐疑地看着我。眼睛里沉着一个搅混了的池塘。

我站起来，示意他来坐。

他摇摇头。客气而坚决。

我以为他不懂我的意思，说：“老伯伯，你来坐。”

“我不坐，你自己坐吧。”老人的态度还是那样地坚决，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，随之又补充了一句，“我站着没事的。”

旁边坐着的人也许也看着他老，帮着我一起劝起来，可老人忸怩着还是不肯过来。

“我下一站就到了！”我对他说。

“真的？”老人似乎还不信。

得到我的确认之后，才扶着椅子背，坐在了我让出的座位上。

他坐下来后，对坐他附近的几个老人连连地说道：“罪过啊，罪过您啊！”

旁边的老人劝他：“没事的，没事的。现在的年轻人，思想都好！你就安心坐着好了！”

虽如此，可老人仍是一副对不起人的神情，似乎无端地受了人家的恩赐而自己却无法报答一样。

随后，他和几个老人聊起了天。旁边的人问他：

“你80多几吧？”

“我才71，离80还远来。”

听到这里，我们附近的几个人不由地面面相觑，我们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出了同样的意思：71岁的老人，也实在太老了点。

老人大概也看出了我们的心思，就给我们讲他的过去，讲他年轻的时候怎们支援国家建设，怎么到各个地方去围海造田，怎么吃尽了各种各样的苦头……没想到老人还挺健谈，他的那些“苦大仇深”的话似乎引起了那些老年人的共鸣，也纷纷地倒起了苦水，并不时地引起一阵颇为感慨的唏嘘之声。

倒完苦水之后，终于也有些老人开始忆苦诉甜：“现在能有这样的生活也是很不错了，我现在70多了，乘公交车都不用钱了，真是好了！”

“好好好，现在做什么都不愁，只要身体好，就一切都好！”

……

不知不觉，汽车快到下一站了。前面遇到了红绿灯，汽车在人行道前缓缓地停了下来。

突然那个老人停止了讲话，直直地看着我说：

“你还说下一站到了，你是骗我的！”老人很窘迫，一说完话，就要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我。

“哎呀，你这老头，站头还没到呢！”

老人“哦”了一声，终于坐实了身体，继续讲他的苦难史去了。

下一站到了。

老人，边上的两位老太太，还有我，都在这站下了车——我们的终点站原来都是一样的——

市人民医院！